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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手合一把壶做
□陈健全
“什么是中国紫砂,什么是知行合一、天人合一,请来看制作一把紫砂壶吧。什么是端庄、古典,什么是庙堂之上的尊贵和文人的雅致之美以及壶手的鬼斧神工,请来看制作一把紫砂壶吧。”泡了一壶茶,捧起《做壶》这本书,字字珠玑,文本很有现场感,让我不时忍不住复读几句。这种感觉,就像吃葡萄干一样,一颗颗地吃起来特有嚼头。
这本书,是被称为“中国最会写紫砂的作家”——徐风,与紫砂一代宗师顾景舟先生的衣钵弟子——葛陶中,历时三载联袂造就的匠心之作。之前,我仅从徐风《布衣壶宗:顾景舟传》中略知葛陶中的壶艺,如今看他古法制作一把茄段壶,尽管是纸上谈“壶”,也是敬意心生。
做壶前的准备工作,未成曲调先有情。“人间珠玉安足取,岂如阳羡溪头一丸土。”且不说黄龙山老紫泥的寻寻觅觅,单是找到后那一抔泥土的处理流程,就令人叹为观止。从伏土、捶泥、醒泥,到收膏,光是一团泥,师父顾景舟就让葛陶中捶了三个月。姿势不对,落点不对,声音也不对。顾景舟不用眼睛看,一听就知道了。“你是在锄田,还是在掘地?”这句话分量够重的。许多年后,葛陶中悟到了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顺应自然,把泥看成有生命的东西,体现人对自然、对材料的尊重。“制壶本身,也是一个顺应自然的过程,把紫砂泥的本质和优点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这就是对它最好的成全。”于此,不由得想起陆游的至理名言“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做壶同理亦然。另外,书中更有灵魂一问,道出一把壶的背后绝不是空的:“你有貌似‘差不多’的矿土,行,你做壶吧。可塑性、透气性之类且放一边。你有文化底蕴、手艺史、饮茶史、风俗史的支撑吗?”支撑大师之作的力量,除了技艺,文化修养等必不可少。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会做工具,就不会做壶。”因为,好壶,肯定是好工具做出来的。做一把壶,需要五六十件,甚至一百多件工具。书中介绍的有:明针、木鸡蛋、独个、木转盘、搭子、木拍子、竹拍子、挖嘴刀、矩车、顶柱等等。想起曾在宜兴蜀山古南街顾景舟旧居见识过的顾氏工具,体会“你做出的工具是什么样子,你的壶就是什么品级”,便有了更深的认知。其中,印象最深的,是用竹子做的蓖只。光润细腻还不算及格,手感上要“玉觉觉”的。“玉觉觉”是方言,那个感觉就是温笃笃、润滑滑、圆嘟嘟、凉津津的老玉感觉。“一丝一缕,牵动心意。那不仅是手上的功夫,更需要内心的定力。”作为一件工具,却要将一段竹子做出老玉的感觉,然后把制成的工具当人看,赋予“古法制壶”的内涵,把最大的“真”还给真。这样制成的壶,那还用说吗?
制壶的一道道工序——打泥片、打身筒、一捺底、擀身筒、做壶盖壶颈壶钮、搓嘴、打印章等,也一一示范。读着让人觉得,与其说是技艺,不如说是传道,将“做”字背后的道理一一道来。比如,打泥片,“硬烂、粗细,不到最恰当的时候,绝不下手”“生活拿得起,并不稀奇,要拿得住,才是本事”;还有打身筒,“见不到的技,才是最恰当的技”。至于精神状态,“一张泥凳,就是壶手的精神状态。干净、利落、井井有条。看一个艺人壶做得好坏,瞄一眼他的泥凳就知道了”。还有手感,“做,就会有手感;不做,什么都没有。手感就是天天在做,不做就难受,无处安放的那种东西”“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心手合一,心无旁骛,便是道”。书中这样恰到好处的领悟与生发比比皆是耐人寻味。想来,任何技艺,终究是打磨人生,淬炼灵魂。也因此“惠风吹尽六条尘,清净水中初见月”。葛陶中按照师父当年教的古法制壶规则,茄段壶做好了——“端穆浑厚,如老衲打坐,满腹经纶,神闲而气定,若空山听鹤,似弦月当空”。
全书最感人的,莫过于一个“扫地僧”用时间换取空间,最终发力修成正果的故事。葛陶中随师父顾景舟十八年,从来不多说一句话,就知道低着头干活。时间一长,来访的客人以为他是“哑巴”。直到1993年顾景舟师生代表团访台,师父让葛陶中表演制壶技艺,众目睽睽之下,他用几十秒画了一个最简洁的圆珠壶型,然后摆开架势,一百多件工具渐次铺开。每一个动作都是轻巧、迅捷、利索、稳当的,手感从来不是凭空的恩赐,而是十几年水滴石穿,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结果。一个外人眼里的“哑巴”,今天发力了。一阵阵的掌声像雨点一样漫过他的头顶。他站起来,一手端着壶坯,一手拿着壶图,向大家深深鞠躬。那圆珠壶图已然立在他手掌之上,简洁空灵,亭亭玉立。然后他看到师父笑了。然后他的名字很快传遍了台湾岛,接着名扬东南亚。他并不知道自己会有这一天。但他想起师父说过的一句话——做壶,就是要修成正果。
“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这本书,何止是讲古法制壶的传承,更是心法的传递。做壶,做事,乃至做人,本着返璞归真、天人合一的精神,知行合一,终究玉汝于成,修成正果。这时,我再喝口茶,都觉得别有一番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