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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花乱坠·后记》

□朱国华

我从小缺乏自信,这大概与我在家所处的位置有关:我们家连续三代,男丁都是单线相传。我上面有两个姐姐,这样,在难掩男权中心气氛的家庭中,一方面我得到了类似珍稀动物那种受保护甚至恩宠的特殊待遇,但另一方面,因为毕竟年龄上敬陪末座,又在一定程度上被剥夺了政治地位,也就是说,我无论说什么,都被假设为无足轻重,不值得认真对待。

这与贾宝玉在贾府中的位置具有结构上的同源性,虽然他来自钟鸣鼎食之家,而我身居白屋寒门,找不到哪怕一位值得夸耀的有功名的先祖。

因此,从小我的自我期许就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小人物,从未指望自己是登高一呼就会群情澎湃的广场英雄。相反,如果我在一个群体里置身边缘,不为人所知,我倒犹如小鱼在大海一样,感到自由自在。

实际上,我在稠人广坐之间,要做任何正式一点的公开发言,就会心跳加速,神色仓皇,张口结舌,内心马上跳出另外一个小我,残酷无情地在旁边进行否定性审查,宣判我说的一切都毫无意义。我不知道韩非行文的流畅雄辩是否对其人的期期艾艾是一种补偿,但至少对我而言,书面表达可能意味着我重拾信心的救命稻草。

七八年前,我承乏华东师大中文系系主任,此后又转任国际汉语文化学院院长,这样的可能变成了不断重演的现实。为了避免即兴发言极可能出现的语无伦次,我每次致辞前都写好了讲话稿。

根据德里达的意见,在人类历史上,书写符号长期以来都被语音中心主义的神话所压制。人们相信,说话是一种时间性的过程,每个字、词、句,作为活生生的精灵,甫一发出,即被历史的黑洞立即吞噬。

即便它们能被最优秀的记录员无一遗漏地忠实捕捉,也会失去其具体性、独特性、鲜活性亦即全部在场性——恰如标本老虎永远无法还原真实老虎的音声、速度、气息、体温、神情、步态,以至于森林之王的威猛气概——而存留下来的语言,不过是精气神已经寂灭的干枯陈迹,用庄子的话来说,“糟魄”而已。

但互联网制造的话语事件之一是,它允许我们的致辞至少以两种方式得以呈现:一种是在场的讲话,另一种是新媒体世界的文字表达。

因为后者可以摆脱时间的限制,允许读者在任何时间反复阅读,更重要的是,它突破了讲话场地的空间限制,可以面向全球的网友传播,这反而让它有机会获得更广泛的影响。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毕业季,院系负责人乃至大学校长的典礼致辞变成了微信圈每年一度话语秀表演,受到了网民的关注甚至追逐。

但是人们未必十分在意一定要在场聆听这些人物的讲演,现代数字技术让我们可以延后阅读并以在朋友圈持续转发的方式进行传播。这样,文字书写似乎拥有了击败语音中心主义的机会,尤其对我来说,我可以避免展现不够流畅悦耳的声音,以及不够优雅端庄的台上风采,伴随着肉身的消失,抽象的文字反而获得了自主性,拥有了属于它自己的历史和生命,无论这些文字未来的存活会有多么短暂。

2016年我在中文系做第一场毕业典礼讲演后,主管中文系微信公众号的徐燕婷女史气喘吁吁跑来告诉我,该致辞阅读量已经破万。我至今还记得她当时的惊喜神情。

当然,即便阅读量达到了10万+,相对于十几亿的中国国民来说,这个数字几乎也可以忽略不计。但对我来说,我的致辞获得的诸多赞许其分量之重,足以构成让我难以遏止的写作动力:从此以后,我就在这种动力的催逼下向我们的毕业生们(有时也许不限于他们)反复陈词,申说我对社会世界的理解,对未来图景的展望,以及对他们可能不得要领的期待和建议。这样年复一年,积久竟然有了十余篇。

为了强化致辞的多元化色彩,除了开学或毕业典礼上的演说,加入了其他公开场合发言的内容。一个小册子如果只有庙堂庄语,那就可能显得过于沉闷寡趣,需要掺入一些谐语谑词,增加一点可读性。这样,我就增添了其他一些场合的致辞,从婚礼的证婚词到荣休仪式上的讲话。

饶是如此,篇幅依然轻薄。于是我厚颜向两位好友华学诚与吴晓东教授索序,竟然得到他们的慨然允诺。他们二位一位专攻古代,另一位精研现当代;一位是语言学领域的魁首,另一位是文学研究界的班头。两位序言其词采之华丽,立论之深远,读者诸君可自行观赏,自行研判,只是二位博雅君子对我颇多溢美之词,此为文人之修辞难以避免的礼数,自然当不得真。但拳拳之意,令我动容。

2024年,我即将进入自己的耳顺之年。致辞集的杀青,可谓适逢其时:对我来说,一个滔滔欲言的个人历史画上休止符的时刻应该已经到来了。我经常想起孔子的教导:“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这对经常陷入忘乎所以境地而不自知的我来说,始终是一个有益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