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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见”乡思

□卢勇

卢勇,现职二级教授。江苏省社科联、江苏省科协等省级研究基地负责人、江苏省委教育工委民营经济同心教育基地负责人。

我生于如皋西乡。老家周遭本没有桥,先是治沙,挖河建渠,最后造了桥。老家曾是治沙战场,但我生得晚些,并无治沙的直接感受,儿时常听父亲聊起治沙的艰苦和自豪。家乡留给我的记忆,是大人们一个个宽厚朴实、吃苦耐劳的背影,是日渐四通八达的河流沟渠以及水上大大小小的桥。正是父辈们用青春战高沙,用年华挖沟渠,用热血筑路桥,才有了我们儿时的美好。这些记忆,如今都幻化为我心头一座不朽的“桥”,桥的一头是故园,另一头是思念家乡的我。

刚记事起,我就知道旧居东头有条拉马河,旧居南头的卢庄河正在开挖中。时值隆冬,天不亮,我们总是在酣睡中被工地上一阵一阵的号子声唤醒;晚间,我倚在门框上,遥望南边工地上灯火通明,挖河的号子声响彻云霄,幼小的心灵感到震撼。无论挖河造桥,父亲都是主心骨之一,总是冲在最前面。挖卢庄河的时候,我经常看到父亲作为挖河指挥,在凌厉寒风中奔波忙碌;建桥时,经常见他架着那台神奇的仪器丈量定准,或者对着图纸苦苦钻研,他甚至经常自己设计图纸。父亲成天忙里忙外,平时很难见到他的影子。即使能看到他骑着那辆标志性的自行车从门前经过,也只是一晃眼就过去了。

把卢庄河挖好,我们家又在河边建起了瓦房。旧居是三间草屋,四面漏风,屋顶漏雨,早就在风雨中飘摇欲倒。卧室南墙曾在一个夏日风雨中咣当一声倒下,把幼时的我们吓得哇哇大哭。所以住上瓦房,是我们心底的向往。但不知怎么回事,新房盖了很久很久,似乎盖了一年多?期间还发生过柱子倒下砸伤五祖父脚指头的事故。后来知道,盖房不仅要有速度,关键还要有钱。关于这段往事,父亲没少感叹,建那六间瓦房,真的吃尽了苦头。自己穷,亲戚朋友也都穷,到处借不到钱。

后来勉强盖好房子,全家搬过去,日子稍稍好了点。此后的一个早晨,父亲正吃早饭,我正睡眼惺忪地起床。忽然看到父亲把碗筷一放,猛地一站,兴奋得喊起来:呱呱,有指望了!后来知道,那个早晨,广播里传来全国恢复高考制度的大好消息。父亲常回忆起那一刻,说他那天感动得不得了,甚至掉了泪。日后父亲也将哥哥和我送进大学……

卢庄河把村庄一隔两断,所以河挖好后就是造桥。桥址距我家区区百米,建桥队就在屋后搭了工棚。彼时我最喜欢跑到工棚去玩。我跟那里的叔叔婶婶玩纸牌、下象棋,还能跟他们去建桥工地上玩耍,最主要的能等来好吃的。叔叔婶婶们经常从牙缝里挤出来一点,偷偷把香喷喷的大米饭、油光发亮的红烧肉给我盛上。这辈子最好的白米饭和红烧肉,都是在那个工棚里吃到的。那间工棚,是我感知幸福和快乐的桥。

也就在造桥前后,正逢改革开放,农村开始了土地承包责任制。我家姊妹多、下面仨年纪小,父亲成天忙得不着家。母亲身块小、体弱多病,屋前屋后、承包地、猪圈、鸡窝、灶台,孩子们的点点滴滴,妈妈能应付下来就非常不易了。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们睡觉时,妈妈点着煤油灯,在棉朵儿堆(提前把棉朵儿摘下收回家)上,一边打呵欠一边摘棉花,早上醒来看到妈妈还在棉朵儿堆上忙碌。为了支撑家务,勤劳的妈妈那个时候睡眠极少,体力严重透支。到了农忙,妈妈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即使父亲放下手头工作、姐姐回来帮忙(彼时姐姐刚出嫁),还是来不及抢收抢种。这个时候,左邻右舍的伯伯叔叔、大妈婶婶,都起早贪黑过来帮衬,有的在我家好几天连轴转,等到把我家忙活好了才安心回家。那个时候,所有的这些帮衬既没有“工分”,也没有报酬。现在想想,我的乡邻们多淳朴啊,正是他们无私的援手,他们在我家难时的雪中送炭,搭建了我们通向未来温暖的、友善的、亲情的桥。这段真情,终身难忘。

从村头到村外,从家乡到异乡,从国内到国外,从幼时旧居旁水渠上三两步走过的无名小桥,到村头的卢庄桥、蒋岱桥,到后来高中学校旁边的红旗桥,再到都市里闪烁着霓虹灯的立交桥,跨越大江大河的铁索桥、斜拉桥,人生的桥越走越多,越走越长。但很多的桥,走过就走过了;唯有村庄的桥,家乡的桥,如今梦中的桥,它们虽或窄逼,或破旧,或无名,但我心存感激,心存眷念,心存骄傲。那些桥,父亲造,乡亲造,家乡造;那些桥,承载梦想,托举成长,带来希望;那些桥,走过懵懂,穿越岁月,放飞梦想;那些桥,跨越贫寒走向富裕,连通过去和现在,也将连接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