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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拒非诗化与伪抒情:新世纪中国诗坛的独特风景(上)
□龚刚
废名以为,“如果要做新诗,一定要这个诗是诗的内容,而写这个诗的文字要用散文的文字。以往的诗文学,无论旧诗也好,词也好,乃是散文的内容,而其用的文字是诗的文字。我们只要有了这个诗的内容,我们就可以大胆地写我们的新诗,不受一切的束缚……我们写的是诗,我们用的文字是散文的文字,就是所谓自由诗。”
文字是散文的好理解,也就是不追求外在的格律或节奏。但到底什么样的内容才算诗的内容呢?是感悟,激情,还是哲思?恐怕不易讲清楚。废名认为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就是采用“散文的文字”。问题是,对今人而言,这首诗的语言毕竟还是文言,何况句式整饬,也未见其散。我们不妨将其翻成大白话式的散文语言:
“我往前看―没看到古代的贤君;我往后看―没看见当今的明主。我一想到天地是如此悠远,就伤感地直掉眼泪。”
我们不禁要问,这还是诗吗?
有一种观点认为,有些特别像诗的东西恰恰不是诗,而另外有些散文化的东西恰恰是最好的诗,例如弗罗斯特(Robert Frost)的诗。其实,弗罗斯特的诗是日常生活中的哲理体验和民歌风味的外化,也许译本看着像散文,读英文原诗可是很有节奏感和音韵感的。说到诗的散文化,其实可以举惠特曼(Walt Whitman)的例子,那么长的诗句,那么繁富的内容,但总体表达上的节奏感和民歌风味,使它区别于散文。试着吟咏一下惠特曼的英文原诗,可以发现,英语与汉语的表达方式与节奏处理真是有很大区别。弗罗斯特与惠特曼的诗一翻译成汉语,韵味丢了大半,所以弗罗斯特说,诗就是“翻译中丢失的东西”(what gets lost in translation)。
但不容讳言的事实是,汉语新诗很大程度上是在翻译文学的滋养下萌芽和生长的。人们谈论荷马,谈论荷尔德林,谈论弗罗斯特,谈论惠特曼,听起来头头是道,但实际上都是对优质或劣质翻版的看法,离原诗还隔着一层。由于西文表达和汉语表达存在着巨大差异,西文原诗的节奏感和音韵感几乎不可能在译诗中体现出来,即使勉力为之,也有很大变形,这就导致了西文原诗在翻译中的散文化。而在不少以翻译文学为摹本的中国现代诗人眼里,散文化的表达俨然成了新诗区别于旧诗的根本特征。废名的说法就是很有代表性的观点。其实,一首好的汉语新诗很可能每一个句子都是散文化的,一个句子与另一个句子之间不一定押韵,讲究对仗、对称,但它们之间的关系却必须是“诗的关系”(建基于内在节奏之上),而不能是散文式的,从内容上来看,则必须具有深刻的“诗性智慧”,或者说是体验的深度。穆旦就是这方面的典范。
穆旦是一个有着卡夫卡之魂的汉语新诗人,他排斥古典诗词,深受西方现代文学影响(如英国诗人拜伦、奥登),主张“中国诗的文艺复兴,要靠介绍外国诗”,并擅长以欧化句法展现他那个时代的“丰富,和丰富的痛苦”(见其诗《出发》)。
1975年9月19日,穆旦写给郭保卫一封信,谈及西方现代诗与传统旧诗,并随信附上《还原作用》,信中说:“此诗是模仿外国现代派写成的,其中没有‘风花雪月’,不用陈旧的形象或浪漫而模糊的意境来写它,而是用了‘非诗意的’辞句写成诗。这种诗的难处,就是它没有现成的材料使用,每一首诗的思想,都得要作者去现找一种形象来表达,这样表达出的思想,比较新鲜而刺人……你必须……认真思索……”
确如穆旦本人所言,他写诗的过程,就是“认真思索”的过程。他是诗界的哲人,他的眼光似乎真有一种穿透力,既能感知情感现象背后最物质化的动态,又能上达神性超越的世界。他的哲理抒情、诗性悖论和有时阴郁甚至是阴暗的崇高,是他的诗歌世纪留给我们的伟大遗产。
当代诗坛,网络诗歌繁盛,几乎人人可以写诗,也导致诗作良莠不齐,诗艺和立意均出现了各种问题,非诗化、伪抒情泛滥。在此背景下,以澳门诗人为代表的一批粤港澳大湾区及其他省市诗人,从包括穆旦在内的古今中外的诗论里寻求理论支撑,提出了新性灵主义诗学,希望能够为中国现代诗的下一个百年提供一些方向性的参考和指导,同时由暨南大学出版社先后于2018年、2020年推出《七剑诗选》(谢冕、芒克题签,杨克撰序)、《新性灵主义诗选》,构成了加拿大著名汉学家梁丽芳教授所谓“中国诗坛的独特风景”(《新性灵主义诗选》序言)。
沈天鸿在《总体把握:反抒情或思考》一文中说,在工业化的现代社会,“人们对诗的认识因此从牧歌、颂歌的田园走到‘忍住呕吐来观看自己的灵魂与肉体’(波德莱尔)的炼狱,诗,不再以抒发、保持感情和使读者产生情感为首要目的,而是将感情变成认识(当然这种认识纯属显示而非说教),唤起读者的能动性,迫使读者观察、判断。这样,反抒情或思考便在诗中取代了抒情的主体地位,现代诗便由此与前此一切诗歌相区别。”
反抒情的确是现代派的主导倾向。现代派因此成了浪漫主义的对立面,进而衍生出昆德拉式的反媚俗,解构一切矫情与虚妄。不过,现代派与昆德拉不应否认的是,人生中总有瞬间的感动与照亮,真正的抒情是突如其来的情感流露,任何时候都有不可解构的价值。如果人生中没有瞬间的感动与照亮,那写诗、读诗就是无意义的事。西方现代诗歌的创作倾向之一是去浪漫化的浪漫主义。所谓去浪漫化,其实是指反对滥情。在荷尔德林看来,只有以超越的尺度为依托,才是真正的浪漫主义。这就是荷尔德林在诗作《在明媚的天色下》里推崇的“诗意地栖居”。所谓“诗意地栖居”,即是以神性尺度为依归的生存。穆旦所谓“非诗意”,也恰恰是对滥情、伪抒情及沉溺于风花雪月及古典意象等倾向的反思和纠偏。
毋庸置疑,抒情是诗歌的天职。但是,以诗歌的名义调情是可耻的。所谓反抒情的抒情,只有在反调情的意义上,才是真诚的。从当今众多所谓先锋诗人的反抒情中,浮动着欲望的幽灵。而真正的抒情,应当不矫情,不滥情,不为欲望左右,真正的诗歌应当从心而出,照亮生命。这需要诗人保持反思的距离,并有独到的思维。因此,穆旦所谓“认真的思索”必不可缺。
(本文作者系澳门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