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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联厂旧事

□夏新建

夏新建,做过语文老师,记者,编辑,现供职于南通广电传媒集团编委办。

1984年,我8岁,刚刚懵懂记事。父亲从部队转业到西安工作了五年后,由于牵挂家里的两个孩子,千里迢迢调到了离家较近的如皋肉联厂工作,也把我从海安乡村带到如皋城里读书。

第一次走在北门普庆路大街上,十来米宽的柏油路,把我这个成天在村野小路上溜达的小屁孩惊呆了。普庆路两侧,有住户,有商户:卖服装的,卖烟酒的,还有肉联厂门市部。城里人骑着二八杠自行车,神气得很。

此前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宽的马路?还有这么热闹的地方,这么多看花了眼的商品?8岁之前,我的眼中只有三间草房子,妈妈养的猪,爷爷奶奶,玉米大豆麦子,以及村里的大伯大婶叔叔阿姨。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如皋肉联厂是神一样存在的国企,那年头,能成为肉联厂这个苏北乃至于全国赫赫有名的国营大企业的员工,是很多人的梦想。

肉联厂有3000多名职工,北面是主厂区,有几十个车间。我清楚记得有分割肉车间、肉松车间、香肠车间、冷冻车间、猪鬃车间等等。每天上百辆卡车,排出去几公里,装着几千头嗷嗷叫唤的生猪,送到这里,变成猪肉、肉松、香肠、肉渣等肉制品,再发往全国甚至世界各地。

每天傍晚,几千名工人从各个车间鱼贯而出,跨过一条环城北路,进入厂门南侧的宿舍区,这里有能容纳近千人的大食堂、篮球场、俱乐部、图书馆、浴室、开水房,周末晚上还有露天电影,自然也成了我和一帮职工子弟的儿童乐园。

我和父亲住的是集体宿舍,三层楼,看起来很洋气,其实设施很简陋。一间宿舍20多平方,挤进去六张床,东西两侧各放了三张,中间仅留了一米左右宽的过道。

厕所是公共的,在楼梯转角处。自来水也只有厕所里才有,每天早晚,洗脸刷牙上厕所的,挤成一团,甚至要排队,男女有时也不分,和电影《功夫》里的筒子楼颇有几分相似。

更让人惊悚的是,每天早晨或晚上,二楼三楼的人,在宿舍里洗完脸和脚,不想把水端到厕所里倒,便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从二楼或三楼阳台上泼到楼下。“哗”的一声,如倾盆大雨从天而降,一楼的空地便成了天然的排水沟。白天还好,晚上如果有人经过,那就真成落汤鸡了,而且落的是洗脚汤。不过时间长了,住在一楼的小伙伴们也习惯了,一般都从走廊里小心翼翼地走,不敢露出头来。

进城首先要解决上学问题。就近原则,父亲只能把我送到城北小学。报名时,一位已过中年的女老师,抬眼看着我:年纪这么小,上三年级怕是跟不上吧。从农村来的,再上一年二年级吧。

父亲说:孩子的成绩还不错,要不您测试一下,看能不能跟得上。老师随手拿了一张试卷:你做做吧。

我在海安老家,也是学校里的小学霸,考过镇上的第一名。那张试卷,我三下五除二就做完了。老师一看,露出惊讶的神情。看看我工整的字迹,规范的答题,点了点头。一算分数:98分。没问题,来上三年级吧。

入学问题解决了,可是生活条件简陋,学习条件更是一塌糊涂。没有书桌,没有独立的学习空间,也没有一本像样的课外书。每天晚上,宿舍里几个老男人吃完晚饭,便在过道中间支起一张桌子,摸起长牌来。我则趴到另一张床边,找一只小凳子,就着昏黄的电灯,做起作业来。每天作业做完了,他们还在打牌,抽着烟,屋子里烟雾缭绕,呛得我只能出门透透气。每每睡到半夜,睁开眼睛,他们依旧在牌桌上,吆五喝六难分输赢。

也许正是这样的处境,坚定了我想通过学习改变命运的想法。家里没有好的学习环境,学校里也只有两三排破旧低矮的平房没几个班,几位年纪颇长的老师,什么学科都教,每天应付着一群调皮捣蛋的孩子。

四年级时,我给自己设置了目标,我要考如皋中学,将来成为一名大学生。我认真上好每一堂课,有空就去肉联厂图书馆借书看,四年后我凭着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如皋中学初中部。那年城北小学只有两个孩子成功晋级。为此,父亲高兴了好长时间,逢人便吹嘘,说我是块学习的料,他似乎从来不管孩子,照样考取了县中。

肉联厂的童年时光,总是伴随着一股浓浓的油腥味,在我看来,那也是一种自由的味道。

周末父亲一般都骑自行车回老家,我如果不回去,便跟楼上楼下两三个发小厮混在一起,周末经常到宿舍区俱乐部看电视剧《八仙过海》《西游记》《射雕英雄传》《花仙子》。一台小小14寸的彩色电视机,平时都被锁在柜子里,绝对是那个年代稀缺的宝贝。有时候几个人还溜进厂区里,看看有没有废铜废铁,捡一些卖了,买油豆腐吃。

每天放学,背着书包,必定要经过普庆路北侧顶头的油豆腐摊,飘出的味道馋死人。两分钱一块,有油炸的,有汤炖的,最爱的是五香骨头汤油豆腐。从热气腾腾翻泡的钢锅里,盛上几块,烫得紧,饥肠辘辘的娃娃们,哪管三七二十一,夹起一块便咬上一口,烫得直咂嘴巴不断哈气,直呼过瘾。浓浓的骨头汤汁,也是必备的佐料,不一会儿,一碗便一扫而光,贼眼还瞅着别人的碗,恨不得抢过来再吞几块。

长大后,离开如皋好多年,我一直没找到过这么浓郁喷香的油豆腐。偶尔回如城,也去找过。北门早已不见小摊踪影,后来在丰乐桥附近,发现了一家油豆腐店,配方基本相似,味道也还不错,每天下午排的队伍拉得很长,但总觉得比起小时候的香,还是差了一丢丢。

此外,北门大街夏日里洒点红辣椒的凉粉,或者一碗凉到心底甜得发腻的酒糟,也是童年里熟悉的味道。不过,这些小吃,与肉联厂最出名的美食香肠、肉松和肉渣比起来,那绝对不是一个级别的。

当年肉联厂的香肠被称为“如式”香肠,听说清朝同治年间就开始生产了,有100多年的历史。肉质紧密,色泽红润鲜艳,肥瘦比例得当,入口带点微甜。刚从蒸笼出来的香肠,味道是最诱人的。即使生活在肉联厂,也并不能经常吃到香肠。一般都是逢年过节,厂里会给工人发五斤香肠,我家的年味便与这些美食紧密联系在一起。

在我看来,香肠有些小家碧玉,让很多人并不待见的肉渣,却似乡野村夫更加豪爽过瘾。肉渣也叫猪油渣,后来改了个洋气的名字叫脱脂肉。

一个冬日深夜,周末,伸手不见五指,大人们都回老家了,我们几个小子,都挤在我的宿舍里嬉戏。晚上又冷又饿,睡不着觉,大伙儿便悄悄来到食堂看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售卖窗口内,满满一大锅子白菜烧肉渣,正冒着热气,这是给夜班工人留的夜宵。

时间还早,工人们还没有下夜班,食堂里就一两个师傅,一个在灶前忙碌,一个在打盹。闻到香味,我们的肚子全在咕咕叫。拿着一只破搪瓷缸,趁师傅不备,小光从后门溜进去,舀了两大勺肉渣,又悄无声息偷偷端了出去。

那个晚上,我们几个娃娃,在食堂外的路灯下,一起围着那碗大白菜肉渣汤,你争我抢,差点打了起来。汤里飘的全是油花,煮烂后的肉渣和大白菜荤素搭配,完美交融,吃完一口有一种十足的满足感。那是我有记忆以来最美味的一顿夜宵,立马赶走了所有的饥饿和寒冷。

油渣炖大白菜,大铁锅高火炖煮,童年的美味大餐,全部浓缩在这样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夜晚。

去年,和几个发小再次相会,又到肉联厂宿舍区逛了一逛。当年住的宿舍楼已经杂草丛生,破败不堪。听说马上就要改造了,我希望改造,毕竟影响观瞻;我又不希望改造,这里承载了我太多的童年记忆,无论是否华彩,都是那么真实,仿佛还在昨日。尤其是那些浓香的味道,永远驻扎在我的脑海里,沉淀在我的味蕾里。

我们几个人聊了许久,临别时,拍了几张照片,记录37年的风云变迁。仿佛一夜间,我们都成了日渐油腻的中年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