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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哭”和“三笑”
——忆岳父汤平
□顾小平
就是在人群中多看几眼,恐怕难有人看出他曾是一位战斗英雄,他就是我的岳父汤平。
曾有一段时期,时常有人晒些古城老照片,其中有一张,在南门大桥上,晨曦中,一位老人总是迎着朝阳,身着褪色蓝布中山装,腰板挺直,一脸严肃,双目凝视着东北方向。这位老人就是汤平,那一年,外城河内侧有高高的城墙,城河三丈多宽,围攻如皋城战斗,他曾作为先遣队员,泅水过河,冒着枪林弹雨,登墙制敌,许多战友纷纷倒下。作为幸存者,他总不忘那血腥却更壮烈的一幕幕,无数次在内心向牺牲的战友们默默致敬,后来那里有了一座抗战胜利墙,再后来他也融入了那座纪念墙里,成了后人不尽的思念。
岳父l944年在他老家江防参加革命,时名汤坚,还不到十六岁,深受其舅舅汤小冬(红十四军三团某营教导员,1931年夏被捕牺牲)影响,当时参加区游击队,因为江边长大,水性好,而且作战勇敢,才被选调参加围攻如皋城的战斗。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位于新华书店楼上的民政局“打杂”,协助做些信访接待工作,民政信访“三老”优抚对象多。若是遇到有关1949年前当过兵的情况拿不准,负责信访的工作人员总要去西边的图书馆后院找一位老伤残军人来核实。后来才知道,老伤残军人叫汤平,战争年代叫汤坚,任过班长、副排长、排长、副指导员,身经百战,多次立功,也数次负伤致残,是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英雄人物,更是如皋县警卫团一连(被誉为“雉水雄鹰”的特等功臣连)幸存者之一。当年在野战医院疗伤期间,他即开始回忆、记录和整理一连历经的战斗和全体指战员们的英雄事迹。作为当时仅有小学二三年级文化水平的他,晚上有时间要就着点燃的香头练习瞄准射击,只有利用行军途中在前面战友背包上贴些字来补点文化知识。在伤愈归队和转业地方工作后,他不顾伤残缠身,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继续收集、整理、考订相关材料,并以惊人的勇气和顽强的毅力,凭借粗浅的文化知识,用放大镜,一字一字将自己回忆的内容和收集整理的资料编写成册。
常听岳父说他有“三哭”。作为九死一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应该高兴才是,我当时不解,怎么会有“三哭”?他说,一是难忘之哭,为牺牲的战友们哭,从他回忆录里可见,多少首长、战友们被夺去生命,副团长何正牺牲时就在他不远处;眼睁睁目睹营长卢锦珠、连长卢义仁被罪恶的子弹击中;郭斌营长战斗到最后,不幸被俘,在狱中仍坚贞不屈,后英勇就义等等。每当想到这些,他能不伤心痛哭?二是难为之哭,1952年作为副营职从部队转地方工作,他由于多次负伤,患有脑震荡等后遗症,身上还有无法取出的弹片弹头,于是他主动向组织要求干部做小点,越小越好,怕耽误了工作,时常为自己力不从心,身不由己而哭,哭自己不能为组织多做些事。三是难忍之哭,他常向我们打招呼,尤其碰到天作变,欲雨未雨、草枯草青时季,他的老毛病发作,身上的弹片弹头作怪,时常疼得无法控制,失声痛哭,但在我们面前,他总是强忍着,只是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自言自语,责怪天气。
岳父平时话不多,身教胜于言教。在闲谈交流中,若是说到从前,提及打仗,他似乎忽然来了精神,眼中放电,露出激动的目光,仿佛一下子回到当年的战斗之中。由于作战机智勇敢,领导让他当指导员,他很不好意思,说自己还是个孩子,担心很难胜任,后经磨练,渐渐成长,也增强了底气信心。
岳父还有“三笑”。一笑家庭和睦,虽没有大富大贵,但子女们都成家有业,孙子孙女们也学有所成,为他们成为合格接班人感到高兴。二笑社会和谐,想不到还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衣食无忧。三笑生活和美,他笑能活到这把年纪是托共产党的福,不能做事了,起不了什么作用,党和国家还这么关心。他最高兴的事是在外的老首长们回如皋,总要来登门看望他。
岳父一直保持着“老三样”:旧军装、中山装,旧军鞋、老布鞋,旧军帽、东北帽。记得耐克流行时,大舅哥出于好心买了双耐克鞋送给他,结果他不容分说从楼上给扔出去,从此谁也不敢打破他的“老三样”。参加外面的活动,他有个规矩,从不在外面吃饭,身体原因,习惯使然。
岳父很少也最怕去医院,虽伤残多病,只是拿点药吃吃了之,十年前的一天,实在撑不下去的他还是被子女们强送进医院治疗,可惜也成了他最后一次住院。
这就是在人群中怎么也看不出他曾经是一位战斗英雄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