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然

中国古人造字源于他们对世界的认知，凡是与人们劳动、生活关系最密切的，所造之字占的比重就越大，相反则轻一些。比如“马”，很长一段时间是先民们重要的运输工具，与人结合则成为战争中重要的兵种——骑兵，所以，“马”在汉字中地位极高，不仅有大量用“马”作偏旁的字，还专门为各种特征的马造字，如“浅黑带白的马”叫“骃”，“纯黑色的马”叫“骊”等等，不胜枚举。同样，人有五觉——视、听、嗅、味、触，“视觉”排第一，因为它对人最重要。查字典，以“目”作偏旁的字有90多个，而以“耳”作偏旁的字只有20多个，孰重孰轻不言而喻。听觉虽然紧排在视觉之后，但人们显然觉得它时常不太靠谱，故有“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百闻不如一见”的说法。

说起眼睛，凡看过《西游记》的，无不佩服孙悟空的一双火眼金睛，那是在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炼出来的，有了这双眼睛，孙悟空才能在取经路上，降妖除魔，修得正果。所以，火眼金睛不仅是孙悟空的眼睛，也是一部《西游记》的眼睛，因为它是一双透过虚伪看真实、透过现象看本质的眼睛。对于孙悟空来说火眼金睛比金箍棒不知要重要多少倍，如果没有火眼金睛，就像当今的导弹没有雷达一样，金箍棒会打错了对象；而对于小说来说，取经路上的九九八十一难，大多是欺骗与反欺骗的斗争，肉眼凡胎的唐僧（其实猪八戒、沙僧的眼睛和唐僧差不多）屡屡上当受骗，告诉世人一个道理，耳之所闻固然不可轻信，眼睛之所见也未必靠得住。

是的，凡胎之肉眼制造的痛苦还真不少。聪明如俄底浦斯者，他可以轻易猜出斯芬克斯之谜，使忒拜城的人免除灾难，但是他却在路上与人发生争斗时，一怒之下，杀死四人，其中就有他亲生父亲忒拜城国王拉伊奥斯，之后他被忒拜城人民拥戴为国王，又娶了他的亲生母亲伊俄斯卡特为妻，然而这一切俄底浦斯并不知晓，等到真相大白，俄底浦斯羞愧难当，刺瞎了自己的双眼，这就是古希腊著名剧作家索福克勒斯的《俄底浦斯王》中的故事。我一度想不通，俄底浦斯为什么要刺瞎自己的双眼，这个故事如果让中国人来写，一定是让俄底浦斯拔刀自刎，或者投河自尽，这种乱伦之罪，天地不容。但是，在古希腊人看来，这是神对人的不满和捉弄，自以为聪明的人类想挑战命运，岂知命运是人的眼睛永远看不透的，弄瞎自己双眼的俄底浦斯不愿再面对现实，只得在命运面前永远闭上自己的眼睛，而所谓的乱伦只不过是神的障眼法，以此对自命不凡的俄底浦斯的羞辱罢了。

所以，古往今来，人们总想有一双看透世界、看穿命运的眼睛，于是，佛教创造了一个名词叫“天眼”，又称“天趣眼”。天眼为佛教所说五眼之一，《大智度论》中说：“于眼，得色界四大造清净色，是名天眼。天眼所见自地及下地六道中众生诸物，若近若远若粗若细，诸色莫不能照。”意味天眼能看见地上地下、过去未来、宏观微观，开天眼就成为佛教徒追求的人生理想，天眼难开，然慧眼可期。“慧眼”也属于佛教五眼中的一眼，《维摩诘经》中说：“实见者尚不见实，何况非实。所以者何？非肉眼所见，慧眼乃能见。而此慧眼，无见无不见。”意思是，肉眼所见，慧眼能见，而慧眼能在肉眼不见处，见到一切，这有些玄虚的意思，被那英唱的那首《雾里看花》通俗化了，歌中有那么几句：“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这首歌当然不是为佛教而写，乃是阎肃先生为1993年“3·15”晚会所作，晚会让他写一首打假歌，结果他写了这首《雾里看花》，而歌中的“雾”恰恰就是当时充斥于市面的各种各样的假冒伪劣商品之迷雾，它们蒙骗了消费者，成为一种顽疾。然而，经销商深知，人的眼睛是最贪婪的，由此发展出一套号称“眼球经济”的推销观念，谁抓住了人的眼球，谁就抓住了购买力，于是各种千奇百怪的广告应运而生，至于广告包装下的产品的质量如何，那就看你是肉眼还是慧眼了。

总归，肉眼也好，慧眼也罢，有眼就好。小时候做过一个游戏——蒙眼捉人，被蒙上眼睛的人傻乎乎地伸着手，茫然地四处摸，耳边听到的是不断逃离的戏弄声，谁都不想做那个被蒙上眼睛的人。所以，除非不得已，人是绝不愿意被蒙上眼睛。眼下，我就处于不愿意而不得已的境地。

在医院住了两天，做完所有的常规检查，又将病房的天花板进行了长时间的研究，并且确认白璧无瑕之后的第三天上午，一辆手术车把我推向手术室。一路上听着吱吱嘎嘎的车轮声，眼睛留恋地望着走廊上方一段长长的白，最终在一片绿的颜色下停住。医生说，把眼睛中的脂肪脱垂物去掉是个小手术，我相信，因为比起开膛破肚来伤口确实小，但细想，与心、肝、肺相比，眼睛的重要性一点不在它们之下，可以割一个肾，切一叶肺，去一个胆，但是眼睛是一只也不能少的，它不仅事关视力，而且关乎形象。所以，躺在手术台上，心里难免紧张。医生一边说放松，一边给眼睛点药水、打麻药，然后用一种工具将眼眶一点一点撑开，在医生眼中我的眼睛此时一定“瞪得比铜铃还大”，我虽然看不到，却想起“目眦尽裂”四个字，它们出自《史记·项羽本记》，书中说，樊哙进入项羽的军营，用盾撞倒卫士，“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以表示对项羽的极度不满。我想，我体会到了什么是“目眦尽裂”，但是医生一定不会从我茫然无神的眼中感到极度不满。想着，就真的放松了。眼睛虽然睁着，却什么也看不见，耳朵就特别敏感，听得见器械轻微的叮当声，医生交流的低语声，还有凑近我的眼睛观察的呼吸声。嗅觉也被激发了，时不时闻到一丝烤肉的焦香，医生说是在用激光焊住毛细血管。就在对烤肉的遐想中，手术结束了，用两块纱布蒙住眼睛，我被推出手术室。

我的眼睛拒绝了世界，或者说世界拒绝了我的眼睛，我回到我本身，成为一个纯粹的我，当我躺在病床上，一些从未体验的感觉出现了。一直以为，视觉是空间的，听觉是时间的，蒙上眼睛才明白，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眼睛睁着是空间的，眼睛闭上才真正进入时间。因为，当睁着眼时，眼睛一直在看，忙个不停，空间占据了我们的精神，时间就被忽视了。而当眼睛被蒙上，闻到香味，不知道是哪种花；听到声音，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尝到味道，不知道是什么食物；摸到东西，不知道是什么物件。视觉屏蔽了，其他感觉大大削弱，甚至失去了价值，随着人的空间感的消失，人慢慢坠入永恒的时间之流中，而且因为眼睛不再忙碌了，所有的神经和细胞就为时间所占据，时间被抻得特别的长，病床就成了时间之流，人在其上漂流，水流得很慢，生命也特别的轻。这难道就是当代人所期待的慢生活吗？

然而，更奇妙的一幕发生了。左眼，千百扇窗次第打开，眼睛追着打开的窗户，想要看到窗户之外的东西，但是窗户不断打开，无穷无尽，而你永远被关在窗户之内；右眼是千百朵次第绽放的花朵，不是桃花或者梅花，花型较大，像菊花或者芍药，向着眼睛扑过来，而眼睛像个黑洞，将它们一一吸入，无休无止。窗户和花朵一律是灰色的，冷漠而诡异——莫非是眼睛对空间的想念？其实不需要眼睛回答，一尿急，我就产生了从时间漂流中赶紧上岸的需要，由此悟出，生命是时间的，而生活是空间的。你要撒尿却不知道洗手间在哪里，你听到送饭的服务员在叫喊，却找不到饭盆，你要喝水，却摸不到杯子。当你被蒙上眼睛，人最基本的需求就无法实现，这时候人最需要的是另一双手，一双帮助你的手。当你睁着眼时，你不会注意别人的手，哪怕是自己最亲近的人，那双手是粗糙还是绵软，是冰凉还是温暖，你不知道，甚至也不想知道。但是，当眼睛被蒙上，有一双手伸过来，给你送饭、递纸巾、扶你如厕、牵你散步的时候，你才明白人对另一双手有多向往、依赖和依恋。有了另一双手，在一片漆黑的世界中，你才不孤独。

人生在世，有一次蒙眼的经历，真好。